主布袋戏和其他古风cp。子博随缘找。
没有太多事情发生的时候,人间总还是个富贵清闲的太平世界。这时候该有一把撒下来的金黄日光,该有一壶沏得有滋有味的茶,有说话总还投机的朋友,干净的手指细细剥出白生生刚炒热的葵瓜子。
天波浩淼挟着咸咸水汽的风从海面上吹来,旁边的好友揉揉鼻尖,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说你。」苍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更细了,他眯着细细的眼说,「你又翘班了。」
「希望一莲托生平安混过去。」一步莲华是个很好的和尚,心有所想,口有所出,说的是明明白白的实话,从不打诳语,所以反而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因为一步莲华还是个修行中的和尚,他并不是佛;佛祖的心中可能空无一物,修行人的心里总还会升起这样或那样的念头,如三千须弥微尘,这让人十分迷惘并且怅然。
比如,他真的就是专门来天波浩淼找好友喝茶聊天嗑瓜子,目的明确,动机单纯,逃掉即导师一月一次的讲经法会就好。
即导师不苟言笑,会举起戒尺敲人的头。一步莲华是时常被敲打的人之一,一莲托生也被敲过。当然,那个时候即导师还不是他衷心爱慕的善法天子,所以一步莲华也不是圣尊者,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纵使他是天资极高悟性极好的良璞美玉,玉不琢也同样是不成器的。
「说起来,他不是第一次为你打掩护了,从来没被发现过?」啜一口热腾腾的茶,苍奇道。
「自然是有的。比方说上个月,罚抄《楞严经》三百遍,我两白他一百;还有上上次……」一步莲华回忆起来,「最难过的就是这样,被即导师斥责亵渎我佛心性不端,罚跪经堂思过,要拔除心中一切障见无明才好。」
「你似乎并没有想通才是,那是如何出来的?」
「即导师忘记了。其实我想了很多,纷纷扰扰的浮云一样的无常世事,看透彻是不难的,然而自身去渡那红尘,我以为该另当别论。师长们双脚离开纷纭的俗尘久矣,他们把佛理研究得很精深、很明白,我觉得我要学习起来必然是个十分艰难漫长的过程。」
「我们有无限的时间、无限的可能性可以打发。就像铸剑一样,慢慢打磨,会好的,好友。」
「是啊好友。」
「你可以继续说,“即导师忘记了”——什么叫做忘记了?」
「就是他似乎不记得将我和一莲托生罚在经堂思过、没有他的允准不能出来了。一莲托生后来很惨,脱水昏了过去,我也以为自己差不多可以前去西方极乐侍奉我佛。」
「然后呢?」
「天子把我们放了出来。即导师闭关的时候,天子说话就是很算数的。」
「天子,善法天子?听你说过似乎是即导师的得意弟子,并且与你们不大过得去。」
「啊……也不是过不去,你知道,天子人自然是极好的。」
天子自然是极好的。
莲台前眇目静思是一抹明蓝的背影。板着脸即使像霜雪般天子冷冷地说话。怒气冲冲清秀脸颊染成嫣红。天子引着一步莲华转过阑干去经堂的路上。天子挎着三餐的苇箪迈过朱漆的门槛。天子抄写的经文隽秀漂亮,字如飞鸟,翩翩依人甚为可爱。天子竖起柳眉瞪过来,刀光剑影纷化大千世界。
荒山野际是寂寞的。
岁月悠悠的万圣岩并没有比它少的寂寞。
善法天子的美丽只是让万圣岩百无聊赖的人生更加黯然失色而已。
青灯古佛。鎏法金殿。悲天悯人。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见诸欢喜即心旌动摇。佛说,不可,不可,我们应当忘却和视而不见才是对的。
事如春梦了无痕,表象声色百年后亦是枯骨脓血,秋云吹扰,恋恋不舍,因循往来,缘起缘灭……
色戒最易看破,亦最不易看破,日日夜夜,着实令万圣岩的少年僧人烦恼不已。
「我听说,东瀛有个法师得法后御风而行,在河边瞥见乡里妇人濯洗双足,法师只见妇人一双裸胫柔白如雪,竟一时不能自持从此复堕尘间。一步莲华,如何呢?」
一步莲华默默地听了,不置可否,「善法天子是个很正直的人,正直的人总是想得太多。他就总不如我与一莲托生看得开。我与他说,他依旧难断执念。即导师说天子心里挂碍一日不逐就难证大道,天子并不十分沮丧,反而令吾不知从何说起了。」
「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口中的善法天子的。」
一步莲华掸掸洁白的僧袍,喝光杯子里最后一滴茶水。好友一如既往为他准备了打包好的糕点,塞进他怀里挥挥手,他要告辞回去万圣岩了。
「那天一莲托生醒过来对我说,终有一天要离开万圣岩的,哪怕云游到不知所云的什么地方也好。」临走前,一步莲华看着天波浩淼的海面对苍说,「我知道他说真实的。他在积极地认真着准备做一个好和尚,然后,获得外出云游的资格;我就快要告别一个这样好的同门、好同修了。」
苍的眼皮跳了跳。伤感的气氛微微凝伫了三两秒,随着一步莲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仿佛再没有被提起过了。
「圣尊者去哪里了?」
「回即导师,天波浩淼的六弦之首那里。」
经过一个小沙弥得到一模一样的回答,善法天子停下来皱起了眉。
如果说对苍而言,存在于好友憧憬里的善法天子一直是十分美好的;那么就善法天子来说,苍这个人物给他的感觉一贯说不上太好。
因为在善法天子眼里,朋友分很多种,比如诤友和损友。按理说圣尊者一步莲华交什么样的朋友并不是他该介意的,但是在一步莲华一次次翘了万圣岩的工作并且目的地始终只有一个之后,善法天子耿耿于怀了,连带着对六弦之首矜贵温和印象之外的印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更迭。
「我从很久之前开始听说你,在一个人的描述里你实在美丽得让我心生向往许久,不过,」苍说,「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误会。」
「我想你确实误解我了。道法自然,我一向只是觉得顺势为之总不算错。」
「什么是顺势,助纣为虐也算吗?」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严重不是么。」
「道本不同,我们一开始就是在两条路上。」
「好吧,换个话题。看来你并不相信天命。」
「信不信又如何。」
「其实我也不信。——啊,说笑的。事实上是我日夜观想,也并没有参透天命是个什么玩意。」
「那还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主宰一切。」
「但它确实主宰许多事。」
「什么?」
苍微笑着,「那是天机,并不能说。」
被善法天子用那样惊心动魄的眼神咄咄逼人地注视着,苍叹了口气,「我只能说,一步莲华这一次真的不在我这里啊。」
一步莲华只是去拜访一莲托生。
一莲托生离了万圣岩后果真云游去许多地方,最后落脚在一座终年吹着风雪的山顶。一莲托生在温暖干燥的岩洞里铺了一卷被褥,床就是天然的石台;天黑了就点两个铜板一支的蜡烛,天明的时候还能借着雪的晴光。一莲托生从万圣岩离开的时候带了一箱子书,佛经是有的,一莲托生翻茶叶招待他的时候他看到它们还整齐地压在箱底,没有变动。
「哎哎没有上好的茶叶,你就尝尝我这里的莲花吧。」一莲托生呵呵笑着盘腿坐在蒲团上,推给他一只磨损了的茶杯,半杯莲花尖芽泡开的白水。「找到一种耐寒的莲花真的很难很难呢,其实也就是因缘刚好而已啦。」
「你问我为什么落脚在这里?啊,很简单啦,山下村子里和圆教寺的人们都是极好的,更重要的是,」一莲托生说,「我的莲花小友很钟爱这里。」
不是鸠盘神子,不是魔胎黒莲,更不是剑邪,那时候该是一莲托生的莲花,小友。
「你下山这些年际遇不少。」一步莲华说。
「是啊。你看,都下山这么些年了呢。你呢,你也已经是圣尊者了吧。」
「恩。」
「一步莲华。」一莲托生忽然凑近了,拍拍他的肩笑起来,「要好好干啊。」
「我仿佛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执著的什么东西,譬如我们,往大了说是渡世,往小里说也就是勘不破放不下心的东西。以前在万圣岩以为自己很洒脱不羁格格不入的,其实呢,大家也都是凡人嘛。你,善法天子,师尊他们……大家都差不多吧。」
「你呢。好友你呢。」
「我?我吗?啊,这么说吧莲华,如果来不及,请帮我顾看一下我的莲花小友吧。世事险恶,我真是担心啊。」
「我们的道路不一样,莲华,你和天子扛着的是普渡众生;我此生倾尽心血哪怕只要渡这一魔……我不后悔,莲华,我们是殊途同归。」
指着黑莲。黑莲似乎听得懂人言微微颤晃着摇了摇,一莲托生笑了。
「一莲托生。」
「你不用羡慕我的。莲华,圣尊者要好好做啊,不然会被天子用鞭子教训呢。」
世人都是有执念的,可大可小,可善可恶,可成全亦可抗衡。
一莲托生离开万圣岩那天,他坐在旁边看他打包裹。一莲托生拾了本来那么几件僧衣,箱子里还是空空的,于是想了想还是把床头几本经卷铺进了箱子底。
「走了呀,这下真正要走了。」一莲托生站起来拍打膝盖上的灰尘,「莲华,你要好好的呀。」
「走吧。兴许哪一天我就去找你会合了。」
「不会的。莲华,你不会的哟。你不一样的。」
「为何?」
一莲托生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一步莲华想的东西其实太重太多啊,更重要的是,因为善法天子会成为未来的即导师呀!」
「走吧。不送你了。」
「好吧。等你成了圣尊者,来拜访我吧。我定然会找一座高高的山峰,不分季节飘着雪;我要养不怕冷的莲花;尝一尝喝得出味道的茶……」
一步莲华选择的是普渡众生的道路。一莲托生说的没有错。与天子并肩一样的道路。
一莲托生的话突然坚定了他的某种决心。
一步莲华走出了山洞。似乎真有那么一瞬。万物清明。风停雪止。
「天子,你看看清楚,我就是莲华、莲华就是我啊——」
袭灭天来一步步逼近来,用沾了鲜血湿滑的手握住他的按在心口,「天子,你要杀我么?你还是要杀我么?」生生受了力道千钧的一掌,袭灭天来一声声悲哀地发恨问着,按着天子挣扎的手更紧了。
恶体的血是温热的。恶体的心脏是鲜活跳动的。恶体的面相与一步莲华如出一辙。恶体腕间菩提木的麝红珠串。恶体对善法天子的执着。
善法天子忽然下不去手。
「为什么不相信我和莲华并没有差别?」
「因为善恶本就极端。」
「天子。你相信想成佛的魔么。你不信魔也是众生之一么。你,肯渡魔么。」
善法天子屏住了呼吸,一个也没有回答。
袭灭天来微微笑了,「所以,天子,我真心向佛;奈何,佛不肯渡我。」
用一种近乎苍凉的语调。
「后会定当有期。美丽的天子。你不知道一步莲华给了我什么。纵然他非常、非常舍不得。」
魔蹒跚着渐行渐远。身后只剩下山间的雾霭,茫茫然,开开阖阖。
「吾之内心有修罗存在。」
善法天子再一次从冷汗涔涔的噩梦里惊醒。
「一步莲华已让人无可挑剔。」善法天子说。
「但是你似乎并不十分高兴。」苍很会察言观色。
「不,我很高兴。」善法天子出乎意料地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这么让我省心过。」
「现在不省心的恐怕全在袭灭天来身上了。」
「也许。」善法天子捧着茶杯顿了一下,「对于擒拿恶体不力,是吾之过。」
「天子。」
「恩?」
「……没什么。只是想感慨,转眼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是啊。」善法天子慢慢放下杯子,转过视线,「是说,现在怎么会是我们两个在这里喝茶聊天看风景了呢。」
苍没有说话。风景还是那个风景。他微微眯起眼向海上看去,天地辽阔,日月星汉从来都若出其里。雾渺渺的高处,最适合两个人坐在亭子里看风景,可以看得很远、很久。
苍记起上一次一步莲华来到这里,对他说,我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了。
他指袭灭天来。一步莲华说话的时候按着心口,脸色很白,仿佛非常疼痛。
苍在他旁边,弹着怒沧琴,金鼎里香烟袅袅,一步莲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我好后悔。真的。我好后悔但是什么也不能做。
苍只是突然地想到这些。然后有一瞬陷入什么也不想去做的低落。
几百年以后,他抱着琴离开高处的亭子,咸咸的海风,凉的石凳石桌。庭前素白素白的花开花落,封云山的雾渐渐稀薄。有时候弹弹琴,扫扫花,自己过一天,自己斟酒,自己泡茶。
可以当做道法自然,一切安好。
可是事实上,因为再也凑不齐两个人来陪陪他了。
半晌。苍说,「要打包糕点么?一步莲华也说,小翠的手艺独一家的好。」
善法天子接过翠山行裹好的青布包,「我终于知道这种云片糕的出处了。」
「天子。他做不了善法天子的一步莲华,就只能努力去做一个很好的圣尊者。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善法天子这样想。
一步莲华不再是善法天子的、苍的、一莲托生的……他们这些人的莲华。或者他们这些人完完整整认得的莲华。
圣尊者。圣尊者一步莲华。一步莲华。
就是这样而已。
善法天子慢吞吞地数着台阶一级一级下了封云山,再向万圣岩在的那个山头走。
白净的日光晾在枝头忘记收好,林子里安安静静的,山里泛起蒙蒙的雾气,天光漾漾,仿佛在水中俯视。
山山黄叶飞。小僧执起竹帚殷勤去扫,见他稽首行礼。
石阶、山门、莲台……他一点一点慢慢转过熟悉的痕迹,熟悉到几乎有种陌生的顿滞。白莲花开了满朵,一叶花开,一叶花落,方生方死,依循因果。
善法天子很久不曾仔细去注视绢白的花朵。当他伫立下来,遥遥与水相望,隔了一种很深的静默。
风曳曳吹开莲池的波。水中是清明,是倒影,动辄即碎。
行至水深处,坐看云起落。翩翩一个世界。天长地久。走过的便忘却。忘却后难拾掇。执著的参不透。心动的,该放舍。
「即导师,你归来了。」
「圣尊者。」
「苍家的点心,味道很不错。」
善法天子行了礼离开,留给他说,这样很好。
而后眼眶终于酸涩。
日子可以扳着指头数。被封印足不出户的时间里,每一天都嫌漫长。
善法天子偶尔会来。一步莲华偶尔来过。
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白皑皑的雪冷清清落满封云山的顶上,终于掩住与梅花参差的红艳血色。
「我看到了天命。善法天子的,一步莲华的,翠师弟的。……」
「可是永远也不能看到我自己的。」
「这是最难过的事了。」
紫电咫尺,善法天子在他面前轰轰烈烈死去。
只来得及说,「苍,带他们走。」
一步莲华端坐在一天一地纯粹的白里,木鱼声平平,阖着眼,诵经。
下雪了。
苍看到他的眼泪。
「魔尊者脸上为什么有水渍?」
「因为下了雨。我们看不见,在他心里。」
袭灭天来听见他们说话了。
他只想说不对。
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执念,满满地住在他心里。
「不远了。我会收回我最珍重的东西。」
「也许有一天,我会等来我自己的天命。」
万丈红尘烟波里。
于是你们也看到了。这其实是一个无关风流的故事。
—完—